没药

把酒满上。

【荒唐言】第三人称

#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

#二零一七年初瞎写,无逻辑,凑字数。

 


我是第一次来这里。尽管风景都是眼熟的样子,但身后的母亲蹦跳得像个孩子,我也没有其他确切的证据,因此我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。


江城动物园吗?


江城从来不是温和的城市。现在是江城的十二月,江水不曾结冰,大朵大朵灰色的雨云从江面蒸腾而起,凝结成连接天地的巨大屏障,浓重的雾气,浓重的茫然。


母亲说要看江,特地选了近两小时车程的公交。大桥是鲜艳的红色,边缘却都融化成虚像,辨不清真实的形状。她坐在靠窗侧,面朝窗外,我只能看到后脑处染色后干枯的发丝紧紧盘在一起。


从学校到动物园要很久,几乎斜穿了整座城市。为什么要在冬天去动物园呢?我没问出来,据说在任何安静的时刻贸然开口都是对沉默本身的失敬。公交车是双层的,人们上上下下,过了桥下层只剩我们二人。


母亲要拍照,在入口处双臂伸展作出拥抱世界的姿势,左手细调焦距,按下快门后才发现她背双肩包穿了扎染花朵的裤子,像高中生去春游。我买好游览车票递给她,她仰起头看我,眼睛是棕色的,流动着热可可一样的光泽。


她中途下车,按住我的手。“我要去看狮子,你别管我啊。”


“电话联系。”她眨眨眼,自顾自走了。


我半睡半醒坐到了终点站,羽绒服有点厚,装在里面暖和又安心。下车的位置离湖很近,估计是个湖吧,一眼望不到对面。我紧紧围巾,沿湖慢慢走。冬日下午空气湿冷,游客并不多,一路上熟悉的面孔重复数过也不过十余。


前面有点吵,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清亮又有辨识度。是类似破旧码头的石头船舫,上面有一些浅棕色的动物在兽笼里缓慢移动,像驴却有着明显比驴灵动得多的大眼睛。一身黑色制服的男人站在它们身侧,像是刚完成工作。他细长指间把玩着一支烟,时而放在鼻端深吸两口,大概不巧犯了烟瘾。


我知道他是林士君。这三个字莫名其妙从我认识的几千汉字中突破重围,组合成一个不错的名字,是我喜欢的那种。我下意识向前几步,念出声。


“林士君。”


有人拍拍我的肩,“先生,水深危险。”回过头去,是穿同样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,右臂缀着保安的菱形袖章。他头发有点卷,直视我的目光认真又倔强,真的像是一只小狮子。我笑笑,“谢谢。”孩子们对兽笼里的动物热情高涨,把他团团围起,问那是什么。我没走远,站在旁边留神听着。


“这是野驴,对,名字不怎么好听对吧。叫野驴可能是它们活动范围更大吧。”


“但是它很灵敏的,和驴不一样,它们生活在草原上。”


“平时可以见到的驴生活在乡村,有点像卖力气干活的人吧。野驴呢,生存在最自然的大环境里,它们一举一动都关乎性命。”


“我为什么做保安?这个啊,你们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呢?”


“没有追求?年轻就不应该做保安?这是什么逻辑。”他笑着摸摸几个孩子的头。


“让自己的人生充满挑战是一种选择,但是很多时候我们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

“所以随遇而安,多做自己喜欢的事吧。”


他脸色很不好,脸颊处透出病态的红色,身材高挑却明显过于单薄,像是大病未愈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样子。我走近,看他并不敷衍地打发走那些孩子,神情轻松长舒一口气。


“你还好吗?”他抬手看表,露出虎牙,笑得狡黠。“时间快到了。”


巨大的石船舫动了,船上黑衣男子似是没想到,随惯性向后趔趄。


“方烨……”他声音浑厚有力,简单二字听起来却是余音绵长凄切决绝。身侧的年轻人目光掷向船舫上渐行渐远的身影,口中喃喃着什么,似是道别。


这大概是他的名字。


我是被谁紧扼了咽喉,胸廓无法舒张,血液流动困难,整个身体拉伸开来像要穿过时间的罅隙。我在残破的黑暗里看到方烨的脸,些许光线从两扇窗帘搭接处逃窜而出,映照了整个房间的尘埃飞扬。


铁灰色的金属躺椅倾斜成极不舒适的角度,他的卷发沿汗水的痕迹紧贴额上,双目紧闭,眉间是僵硬和痛苦。尽管只有一面之缘,我仍对这苍白的年轻人颇有好感,他知晓命运一般的从容和热爱挑战的倔强都和年轻时的我别无二致,只是我老了,而他仍年轻。


我缓缓走近,发现他指尖连接着电极,手臂肌肉也紧绷着,呈现出青色有力量的线条。我想做些什么,比如拉开窗帘或是关闭电源,奇怪的是并没有效果。我伸出双手,手指修长,食指第一关节处有明显的硬茧,十指交叉相握也照常右手拇指在上,它们告诉我这绝不是梦境——我仍然可以轻松控制自己的身体。


可是为什么,我在这逼仄的房间里,在方烨身旁,什么都做不了呢?我触碰他的脸没有凹陷,我拉开窗帘室内仍是相同的黑暗,我关闭电源还能看到他频率不低的颤抖。我如此憎恨上帝视角的自己,远看着人世间所有悲痛欢喜,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。


我说不清自己对方烨的感情。若单是怜悯,我自诩冷静自持不会有这样强的代入感,若说是同情,又何苦为难彼此?


他更像是一个标记,一把钥匙,在我的生命中充当起点和终点的复杂角色。


哦对了,他认识林士君,而我熟悉“林士君”这个名字。我试图理顺这丝丝缕缕的关系,将它们串联,得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果。


有人推门而入,毫不客气打断了我的思考。我确信那是自己叫不出名字的一张脸,却觉得他该是身着警服,领口高高束紧的样子。


他大步走近,指尖拂过方烨乱蓬蓬的卷发,眼睛向我所在的方向略斜了斜。接着是瞬时致盲的白光,我闭眼,等待自己的瞳孔收缩完毕。方烨头顶上方的冷白色光源,直直打在年轻人被束缚的身体上,尘埃化身光点,所有阴影都无处遁形。方烨用力闭眼,面颊肌肉随之扭曲——他把所有痛楚都咬入牙关里。


“你觉得他能坚持多久?”声音带着笑意,尾音高高扬起。


“坚持到最后。”我不知道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,尤其谈话对象是我,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旁观者。


“看来你对他很有信心,”稍作停顿,“其实我也有。”


“你知道我是谁。”


“怎么,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哪位?”他冷笑一声,“马上就知道了。”


我再见到方烨是在精神科病房,林士君穿白大褂站在床边,神情紧张听医生说着什么。方烨看起来不大好,脸色苍白如纸,和动物园那次没什么分别,可能还要严重些。查房医生拍拍林士君肩膀,打个招呼走出病房。PTSD全名创伤后应激障碍,我猜这是方烨躺在这里的原因。


细长颈玻璃花瓶里插了几枝绿色康乃馨,颜色有点奇怪的单一,但是很漂亮。


护士小姐来换液体,眉眼弯弯问我林医生和病人是什么关系,怎么这几天总往楼上跑。我不想扫兴,只说就是她想的关系,她一下笑开了,眼底有流星划过。


方烨在入院后第五天离开,我才知道他还是受了枪伤的。被从反水的同事那里解救出来时,他强站直了身体推开没防备的小师弟,左肩中枪,伤及心脏。之后的清创手术难度太大,林士君坚持一试,途中还是被迫终止手术,使用药物保守治疗,终究无力回天。


是最简单的葬礼。青年在黑白相片里笑容明亮,相熟的人们排成长列一身黑来送他,行至墓碑是放下一束白菊花或是白玫瑰。


我一眼看到林士君,他怀中的是一大捧绿色康乃馨,像新娘捧花那样细致地用白色绸带固定好。


头戴黑纱的女人跌跌撞撞跑过来,跪坐在墓前。林士君半蹲着,轻抚过她的背脊。抽抽噎噎许久终于号啕,她的兜帽掉下来,那是我熟悉的脸。


原来我就是方烨,方烨也正是我。

而我,早已死去多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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